还忆山居桃李晚,酴醾为枕睡为乡。
每个文化传统都会有其特别迷恋的细节。比如,让床帐之中充满花的香气,这样一件似乎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小事,在多个世纪当中,却激发着一代代中国人的兴趣和灵感。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记》“床帐”一节,第一强调的就是“床令生花”,并且解释如此做法的妙处:“白昼闻花,其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直入梦魂。”
人在沉睡状态仍然被花香萦绕,在古代的中国人看来,是一种很珍贵的境界。
开风气之先
不过,应该理清的是,这一风气最早是由宋代士大夫倡导而兴起的。为了让花香盈荡床帐,宋人发明的方法可谓灵活多样。
其中之一是,把香花作为一味原料,用以制作熏帐的合香制品,如相传宋人陈敬所著的《陈氏香谱》中记载了一款“玉华醒醉香”:采牡丹蕊与酴酴花,清酒拌,浥润得所,风阴一宿,杵细,捻作饼子,阴干,龙脑为衣。置枕间,芬芳袭人,可以醒醉。
向牡丹的花蕊与荼蘼花的花瓣上浇清酒,拌匀,晾一夜,让蕊与瓣充分吸收酒液,然后捣成花泥,按成小饼,外表涂一层龙脑粉,这就是“玉华醒醉香”。
这种小花饼专用于放在枕旁或枕中,据说,其鲜明的花香可以驱除酒醉——它陪伴的对象,自然是沉醉后的文人骚客。
宋人喜欢天趣与真味,喜欢朴素自然的天成之物,所以,他们最喜欢的熏帐之道,乃是将“原生态”的花朵直接引入床帐,引入睡梦之中。
以香花为材料制作睡枕,也就在这个时代小小地风行了一阵。“纵燕约莺盟,无计留春住。”伤春之易逝,是历代诗词反复悲吟不已的主题之一。
然而,传统生活分明是有办法把春天留住的,方法很多,比如,把春天的花瓣晾干,填入枕囊:天意再三珍雅艳,花中最后吐奇香。狂风莫扫残英尽,留与佳人入绛囊。
不仅春天可以被留住,就是秋天的独特气息也一样可以被收集,被晾干,被装入枕中,被长久地保存在睡帐之中:东篱采采数枝霜,包裹西风入梦凉。半夜归心三径远,一囊秋色四屏香。
正如这两首诗所显示,春天的荼蘼花、秋天的菊花,是宋时制花枕的两种主要材料。宋人田锡《菊花枕赋》很有兴致地描述了当时做菊花枕的具体步骤:采采芳菊,霜篱月庭。晞彩日以征燥,逗轻风而日馨。画帕闲覆,珍盘久停……于是剪红绡而用贮金蕊,代粲枕而爰爰银屏。
在秋天菊花盛开的时候,把花瓣采下,放在大盘里,上盖巾帕以免落灰、招虫,长时间地放在阳光下、通风的地方,让其慢慢脱水、干燥。
然后,就可以把风干的菊花散瓣缝入枕套。由“代粲枕而爰爰银屏”一句来看,似乎宋人会用菊花散瓣塞满枕套,形成一只圆鼓鼓的睡枕。这得晾多少盘菊花啊!
早在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方》中就记载着:“常以九月九日取菊花作枕袋,枕头,良。”在这一医学经典中,用菊花做枕芯,意义在于“治头项强,不得顾视”,也就是可以治疗让当今很多人都备受其困的颈椎病。
《菊花枕赋》则说:“于是抚菊枕以安体,怜菊香之入面。当夕寐而神宁,迨晨兴而思健。或松醪醒而心顿解酲,或春病瘳而目无余眩。”
按赋中的说法,菊花枕真是好处多多,枕着它睡觉,只觉得菊香拂面而来,有安神、健脑益智、去除酒醉以及治头风目眩的多种功效。陆游《老态》一诗中也有“头风便菊枕”之句,说明那时的人普遍认为菊枕有助于治疗“头风”。
宋人陈直所撰《寿亲养老新书》中则提倡,对于老年人的保健说,“其枕宜以夹熟色帛为之,实以菊花”。显然,菊枕具有“药枕”的作用,不过,散发宜人的清香,也一直是它特别受人喜爱的一个原因。
《菊花枕赋》中就提到“怜菊香之入面”,而陆游有《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之诗,更咏出“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只有清香似旧时”的句子。
不过,在宋代,还有光彩远远盖过菊枕的花枕,那就是以晒干的荼蘼(宋人往往写作“酴醾tú mí”)花做成的枕头。早在宋初,陶谷《清异录》就记载了一则逸事,说有位名士舒雅率先发明了一种用荼蘼、桂花、瑞香三种花的散瓣晾干之后做枕芯的纱枕。
《寿亲养老新书》中则谈道:
“酴醾,本酒名也,世所开花,元(原)以其颜色似之,故取其名……今人或取花以为枕囊,故黄山谷诗云:‘名字因壶酒,风流付枕帏。’”
而在宋人诗词中,咏赞荼蘼花时,竟是每每提到用这种花的花瓣做枕芯:风不定,雨初晴,晓来苔上拾残英。连教贮向鸳鸯枕,犹有余香入梦清。简酿酒,枕为囊。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
另外,杨万里在《二月十四日谒两庙早起》一诗中,怀念自己从前山居退隐时的清逸生活状态,也道是:“还忆山居桃李晚,酴醾为枕睡为乡。”
看来荼蘼花枕并非仅仅是文学中的想象之物,而是真的为宋人所用,并且在当时的生活中相当常见。
在各位宋代词人的笔下,这种花枕香气浓烈,让被衾乃至整座床帐内都弥漫着荼蘼的余芬:“枕里芳蕤薰绣被。”“今宵帏枕十分香。”
人在睡梦中都被花气围浸着,以至梦见自己化身成了翩跹花丛中的蝴蝶:“午窗一枕庄周梦,甘作花心粉蝶忙。”于是乎,“泪沁枕囊香,恼侬归梦长”,为爱而长流的泪水所浸湿的枕头,由于是以花瓣为芯,也就能用香气烘染美人的怨愁。
用花片做枕囊,只能凭借晒干的散瓣,终究难以媲美含芳吐蕊的鲜花。干花的囊芯还有一个缺点,就是一旦处理不好,容易生虫,如清人曹庭栋《养生随笔》就谈道,菊枕的缺点是“恐易生蠹虫”。
于是,对后世有着更大影响的一种风气,把初绽的鲜花直接用为熏帐香料,也在宋人当中产生了。宋人郑刚中有一首诗云:素馨玉洁小窗前,采采轻花置枕边。仿佛梦回何所似,深灰慢火养龙涎。
床帐里的原生态
今天的人大多不知素馨花,但是,在宋代,素馨花却被认为是香花中的第一佳品。诗中说,把素馨花放在枕边,午夜梦回,花香袅然,效果正如在香炉中焚炷龙涎香饼一般美妙。
诗意无疑暗示着,龙涎香饼是多种名贵香料合制而成的人工制品,奢侈而浪费;要让之在香炉中长夜吐香,需要事先搞掂“深灰慢火”,很麻烦而费功夫。那么,朴素、简便、价廉的素馨鲜花,岂不显然更值得提倡?更有意思的是,这首诗有作者的题注:
广人谓,取素馨半开者,囊置卧榻间,终夜有香,用之果然。
广州是宋代的素馨花种植基地,因此,由广州人来发明用这种鲜花熏帐的做法,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
从这一段题注还可以知道,具体的方式,就是把半开的素馨花装在纱囊、绢囊里,放置在床榻的角落——就这么简单。直至清代,曹庭栋《养生随笔》中还记载:“有枕旁置茉莉、夜来香者。”可见,各个时代所时兴的香花不一样,但枕边放花的习惯却代代相传。
把新摘的香花盛在囊袋当中,放在枕边,其所散发的芬郁之气会直接袭向睡觉人的头部,香源离人脑过近,浓烈的香气反而有可能影响人的睡眠。
浓烈的香气影响睡眠,若气清香,则养心养神,譬如柏子仁。
作为一种矫正的策略,从宋代以来,小巧的花瓶也成了床帐里的宠客:便须著个胆瓶儿,夜深在、枕屏根畔。
“岩桂”就是桂花——把桂花枝插在胆瓶里,安置在枕畔。显然的,这一做法在宋人当中颇为流行,黄庚曾经作《枕边瓶挂》一诗,也是咏赞桂香入梦的佳趣:岩桂花开风露天,一枝折向枕屏边。清香重透诗人骨,半榻秋眠梦亦仙。
新折下的桂花枝,花气是那么的浓重,似乎彻底熏透了睡觉人的骨骼,但是,诗人却认为这是最美妙的体验,让人有身同神仙的快感。
这首迷人小诗的妙处还不仅限于诗句展示出的意境。“一枝折向枕屏边”,无疑所咏的是帐中花,然而诗题名曰《枕边瓶挂》,原来,桂花枝是借助“瓶挂”的方式弄香秋夜。
既然花瓶之于夜帐异常重要,宋人也就很肯在这方面动脑子,由此而开创了此一种富有意趣的形式,相传为宋人林洪所著的《山家清事》中说得清楚:“法用独床,傍植四黑漆柱,各挂一半锡瓶,插梅数株。”
也就是在四根帐柱上各挂一个“半锡瓶”——锡质的壁瓶。壁瓶正面为圆凸的立体瓶身,瓶背却削平如壁,可贴墙而挂,形制正如一个圆花瓶的一半,所以此处称之为“半瓶”。帐柱上挂壁瓶这一形式简便而实用,因此广为流行。
桂花在宋代的时候是一种新发现未久的香花植物,也被称作“木犀”,它的香气在宋人嗅来是特别的新鲜,因而也就特别的清雅,自然的,到了秋天,帐中壁瓶里插一束桂花枝伴夜,就成了那一个时代特有的时髦:胆瓶枕畔两三枝,梦回疑在瑶台宿。睡梦里,胆瓶儿、枕畔数枝。
常被邀至夜帐中的清客,在宋时,不独有秋天的桂花,更有冬天的梅花,于是,士大夫最为挚爱的梅花的寒香,也同样地在帐里盈溢,梦里低回:半开折得琼瑰蕊,惹新香沾袂。放曲屏珠幌,胆瓶儿里、伴我醺醺睡。
从花园里,甚至就从水畔路边,随便折下三五也许根本就是野生的花枝,然后,一袭普通的夜帐将一丛普通的花枝纳入怀抱,人间的仙乡便弹指间诞生了。宋人的生活智慧实在是高妙得难以企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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