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影 资料图片
在一百二十回流行本《红楼梦》中,林黛玉吐血死于贾宝玉与薛宝钗婚庆的音乐声中。但这一场景并不符合曹雪芹的人物预设。
根据曹雪芹在第五回的绘画象征与诗歌暗示,我的看法是,黛玉既非死于二“宝”的婚礼之时,亦非投河而逝,而是自缢身亡,时间在初夏的月明之夜,地点在大观园的桃林之中。宝钗则死于风雪隆冬,草草被埋于积雪之地,地点亦非城区或城郊,而是某处山乡。葬完宝钗,宝玉就踏着积雪,出家于附近他平时曾经游历的山寺了。
黛、钗之死,一暖一寒,对此,曹雪芹有着明确交代:“(宝玉)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
《金陵十二钗造像·林黛玉》 资料图片
“玉带林中挂”,等同于“林中挂黛玉”;“金簪雪里埋”,等同于“雪里埋宝钗”。两株枯木,就是死亡之林;“地下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就是雪地坟堆埋葬着宝钗。非常明显,少年宝玉不解天机,无论是挂还是埋,都是人类死亡事象的呈现。在一些地区的方言中,如果说某某挂了或某某快要挂了,都是死亡之意。值得注意的是,玉带之围非常直接地传达了自缢的关键环节:玉带围于两株枯木之间,就是林黛玉自缢的不二天机。在古代诗歌中,挂也是死亡的暗示。最著名的是民间叙事长诗《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自挂东南枝”。在西晋潘岳著名的《悼亡诗》中,“挂”也出现过:“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围与挂不仅意味着黛玉自缢的桃林环境和身体姿态,更意味着这一环境和姿态所组合的“人挂”,从此深烙于宝玉之心而痛不可忘,比潘岳的“遗挂犹在壁”的“物挂”更加情难以堪。《红楼梦十二支曲》的《引子》也说:“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悲金悼玉,其词其情,不可一掠而过,都是伤悼妻子的用语。黛玉可以说是情感之妻、心上之妻,宝钗自然是婚姻之妻、身边之妻。悼,毫无疑问出于潘岳的《悼亡诗》;悲,也不是泛泛之语,同样见于唐人元稹的悼亡名作《遣悲怀》。其中有句云:“闲坐悲君亦自悲。”元稹的诗语,主要与宝钗和宝玉婚后被迫搬离大观园的“贫穷”岁月相关,此意留待另文讨论。
黛玉月明之夜自缢于桃林,根据何在呢?因为黛、钗二人的名字与命运,都来自明初著名诗人高启的名篇《梅花九首》第一首的名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红楼梦十二支曲》的第一支《终身误》就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世外者,桃源(桃园)也。仙姝者,美人也,宝玉初见黛玉即呼之为“神仙似的妹妹”。寂寞者,黛玉月夜自缢之际,无人知晓而凄凉离世也。这也是宝玉无法忘怀的痛楚,所以“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虽然这对宝钗并不公平,但宝玉的的确确为自己不能保护前来投靠外婆家的柔弱妹妹而愧疚难当!明乎此,再去读第二曲《枉凝眉》,一些意象的深度含义自然就涌出水面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元春省亲,为大观园的姐妹们提供了一展才华的大好机会,黛玉所作正是吟咏那片桃林的题目《世外仙源》:“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出入于仙境的,自然就是仙子即仙姝了;“别红尘”,对境而言,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对人而言,既是远离红尘世界,也是告别尘世亦即死亡的委婉语。
黛玉生命的终点,是在温暖的初夏,亦即眼泪“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的初夏。这一点,黛玉在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已有非常充分的信息透露:“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黛玉有心做一个众姊妹中唯一的怜香惜红之人,不过,“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命运未卜,她对明年能否继续关照这些鲜花没有信心。不但没有信心,而且有强烈的不祥预感:“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春天的尽头,就是夏天的开始,只有春夏之交,才能满足泪珠儿“春流到夏”以及“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时间预设。葬侬之人不能肯定,葬侬之地焉能肯定?可见曹雪芹能够给予黛玉的,终究也只是一份不确定的奢望而已。那种透骨的悲凉,黛玉生前已经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
黛玉何以选择桃花作为命运的象征呢?在神话时代和《诗经》时代,灿烂桃花与清清流水本是美好、自由、和平、幸福、快乐的典型表征。《山海经·西次三经》说:“乐游之山,桃水出焉。”《海外北经》又说:“(夸父)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掷其杖,化为桃林。”传达了西北先民对于水与桃的极度渴望。《诗经·桃夭》则以火焰般的桃花象征新娘的艳丽与吉祥。《尚书·武成》又以“放牛于桃林之野”象征天下太平。此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又构想出一个武陵人“缘溪行,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有水有花的桃源世界。曹雪芹极度钟爱的林黛玉显然全部汲取了这些传统美感。大观园中也恰好有一处景致被称为武陵源:“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宝玉曾在这里将被春风吹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的桃花抖落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但黛玉不同意这样做:“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有我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如此富于诗意的心理与行为,除了黛玉,大观园中确实找不出第二人。同时,黛玉此举又是对唐宋人诗意的回应。盛唐刘昚虚有《阙题》诗云:“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写的正是桃花流水,美而且香。可是,不知何故,诗歌名气更大的杜甫,却在《漫兴》中大反传统,对桃花大加挞伐:“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改变了神话与《诗经》以来的桃花品位与姿态。晚唐诗人皮日休的《桃花赋》,为桃花大唱赞歌:“伊祁氏之作春也,有艳外之艳,华中之华,众木不得,融为桃花。厥花伊何?其美实多。”“花品之中,此花最异:以众为繁,以多见鄙。”“其花可以畅君之心目,其实可以充君之口腹。匪(斐)乎兹花,他则碌碌。我将修花品,以此花为第一!”皮日休对桃花的极度推崇与黄巢对菊花的打抱不平居然标准如一:“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如此看来,在古代中国,梅花只是春天的信使,桃花才是春天的皇后,春天的高潮,春天的盛宴。
美好的东西特别容易走向毁灭,所以艳丽的桃花同时也是哀愁的象征。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依照曹雪芹的暗示,黛玉的敏心慧性,多病多愁,其实源于她父母林如海和贾敏的双重遗传:如海,取自宋人秦观《千秋岁》的结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敏母愁父,其女能不春去伤怀,飞红洒泪,其愁如海吗?秦少游“春去也”的一声长叹,似乎也在黛玉“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哀歌中留下了不绝如缕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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