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叫他:苕货。他就笑嘻嘻地应。
我家对面有个免费开放的公园,我妈时常过去锻炼,我有时也去。不逢年节,公园里往往人丁稀少,只有清洁工,拿着大竹帚,哗哗地扫落叶。他看到我们,热情招呼。我却不由得心里震一下:那是一张很明显的智障脸孔:扁平,塌鼻梁,双眼分得很开。看他笑得那么阳光灿烂,才放下心来。
我们在亭子里闲坐,他也过来,拄着竹帚跟我们聊天,说话颠三倒四:“婆婆,你吃过盒饭吗?中午,好吃,十块钱四样。”高高伸出五个手指来。
我懒得理他,倒是我妈,一搭一对地跟他聊:“是吗?很好呀。”
有同事经过,吼他一声:“苕货,莫偷懒,快干活。”他响亮地应一声,快步跑开,继续笨手笨脚扫地,把落叶杂草往一处堆,乍看东一下西一下,也渐渐扫出个样子来。我妈看我一眼,说:“你看他扫得比你还干净,你做家务这事吧,还不如个傻子。”
我提醒她:“别叫人傻子,不尊重。”
我妈说:“也是。不过他也不懂。”
不懂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不知道何谓得到,就尝不到失去之痛;听不出弦外之音,就不会被毒舌所伤。能永远没心没肺,很可能比“心较比干多一窍”快乐。
不知道他是不是唐氏儿,虽然脸相很像。我看过资料,唐氏儿大多有心脏病,活不到成年。但他看去已经有四十多了,胖乎乎的,穿着也干净体面:冬天大棉袄,夏天小T恤,依时加减,不落人后,显然是被照顾得很好的。
公园里其他管理人员有时也会过来聊天,告诉我们,他是职工子弟,从小就在这园子长大,父母退休后,单位照顾职工,给了他一份不用动脑的工作。钱虽然不多,也算自食其力。他是家里最小的,虽然有病,父母哥姐却都很疼爱他,所以他无忧无虑,只要吃饱了,每天都很高兴。
那段日子,我正陷在情绪低谷里。有时,不为了锻炼,也去公园走走,往往是露深霜重的黎明,或者是抬头不见星光的夜。园里一无人迹,站在湖边,水声拍岸,像低低的呼唤,我霎时起意,想跳下去。最痛苦不堪的时候,我想到这个扫地的智障者,想:下愚者不及情,他比我快乐。
秋凉了,我又和我妈去公园散步,遇到他在扫地,他抬头看到我们,呜咽着叫了我妈一声:“婆婆。”满脸都是泪。
他胡乱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婆婆,我妈妈死了。”他用手指指地,“他们把她埋到地下了。”张开嘴,小孩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想起来手边的活计,就边哭边继续扫地,手下全无准头地乱挥一气。一路扫一路哭,隔很远还听到他的哽噎。
我看着他,心里好难受:如果他妈妈知道,一定宁肯他愚傻到底,什么也不明白,至少他现在不会哭。他可能不懂何谓死亡,但,他懂妈妈爱他,他也懂妈妈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爱与被爱,不需要智力。
在爱的国度里,我们和他一样。
本文摘自《孩子,谢谢你选我做妈妈》作者叶倾城 由磨铁文化授权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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